寻找青青

寻找青青，关于寻找爱的冒险的介绍

记忆的碎片，如同两个恋人吵架时，气愤地把照片撕碎抛到空中。后悔了，又捡起来，流着泪把它们一点点拼拢，看起来还是一张照片，但纵横交错的裂痕里，似有无数条眼泪在流淌。

高一年级我分在六班，高二高三分文理科，我们被组合成四班。我们班同学基本都来自广阔的农村，受封建思想残余影响深，男女同学之间，无论在教室还是在哪里遇见，从来不说一句话。即便男女同学匆匆跑到教室转角处，差点撞个满怀，也只相视一笑，红了脸，不敢再看对方，默契地遵守中国大陆的交通规则—各自靠向右边，小心翼翼地通过。

班上那个长得很好看，面色黄黄的，头发也黄黄的女生，同学三年，因为在学校农场喊错了人，才出现了春子—”哎—”仅仅三个字的对话。有些女生，一直到毕业，我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听说隔壁三班的同学高中毕业后你来我往，走动频繁，甚至还有佳话传出。我们班上的同学，高中不相往来，毕业不相往来，直到参加工作了，在哪里遇见了，也是羞涩满面装着不认识。小时候奶奶要我叫人，我死活不叫，她就说我的舌头是不是被人掐掉了。我们这些男女同学的舌头，大概也是被掐掉了吧。

高二来两名女生，都是学校老师的女儿。其中一个是我小学同学，当年还在学校宣传队一起演出过几年。有段时间她们坐在我前排，一天晚自习将要结束，她转过身往我课桌上放了五块钱。所有男同学，像发现似的，一齐朝这边看过来。她的脸登时羞得通红，一句话都没说，收拾书包，逃一样跑出教室。

那晚的寝室很热闹，几个寝室的男生都集中到我们这里，像一样，让我老实交代。我有什么好交代的呢，她母亲和我母亲是老朋友，我母亲让她母亲带五块钱过来，让她转交给我，事情就这么简单。

毕业后一个冬天的早晨，母亲在老家的车站等车。提起那年给我带钱的事，她母亲还在责怪：这个宇伢子哟，要她把那五块钱带到教室给你，她高低不肯，我说了一肚子好话…。

我不做声，一个劲地笑。她母亲好可爱，但她一点都不知道，那时候我们男女同学之间的关系，比阶级斗争还要复杂。

自己班上的同学都形同陌路，和其他班的就更不用说了。

据说隔壁的三班是个很活跃的地方。班上的男生，虽然也很少和女生说话，但是对每一个同学的体貌，都进行了高度的概括，并且根据她们各自的特点，分门别类取了外号。最早有个白白净净的女生，他们叫她cos，那是一个数学函数，究竟是怎么和她沾上边的，我就不知道了。不久前一位同学在群里爆料，说班上男同学给她取的外号叫圆柱体看来他们都是一帮成绩优良的学生，连给女生取外号，都是那么的数学范。

我没见过那个圆柱体只看见她在同学群里面贴的是一张小学时候的照片，照片已经发黄，额前是一片密密的刘海，后面扎着两只小辫。那么秀气可爱的一个女孩，高中时怎么会变成一个圆柱体。听说她现在是医生，还是让她自己从遗传学和营养学的综合角度去解释吧。

教室外面的夹竹桃开花时，三班有几个女生特别喜欢站在那里赏花闻花。难道这个花很好闻吗？我是男生，不便像她们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那里闻花。真要是那样，同学们就会笑我是妖精了。有次下了晚自习，我故意从那里走过，闻了一朵粉红色的花，感觉什么味道都没有。然而那些女生却是乐此不疲，我心里一直很纳闷。

后来读了卞之琳的一首诗，里面有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突然间顿悟—原来她们闻花香是假，真实目的，是为了让那些看花的男同学看她们。

我就是那个既看花又看人的人。

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和兄弟敦平被安排到教室最后一排，而且是靠后门的地方，我记不清楚了。好像一开始坐在最后一排，中途班主任考虑我这个人虽然调皮了一些，也没有与人民为敌的企图。为了挽救我，于是安排我和成绩好的方伟兄弟坐在一起，而且是靠前排的位置。后来发现，我是一块十足的稀泥巴，实在糊不上墙，干脆重新发配到后排，让我到那里自生自灭。

夹竹桃花开时，教室的后门也被我们打开了。班主任对这个没有意见，因为那个角落，白天不开灯光线实在很暗。虽然我长得不是娇艳如花，也算祖国的花朵吧，要是把眼睛弄坏了，他这个辛勤的园丁多少有些难咎之责。

然而，花开了，门开了，人来了，心飞了。

有一位女生引起我们的注意。她的头发很随意的在两边扎起，每次穿衣服都很引人注目，不是红色，就是绿色，好像还有一件花衣服，上面印的不知是什么花，很大很鲜艳。有时候，她独自一人站在花坛边，神情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时不时抬头看看我们教室那边，发现我和同桌也在看她，马上低下头，迟疑片刻，慢腾腾走进教室。她走路的姿势如青莲浮水一般，袅袅婷婷，摇曳生姿。

我几次对同桌敦平说，这应该是她们班最漂亮的女生了。敦平劝我不要一叶障目，不见美女。但他也是个有心人，不知在哪里打听到那个女生叫青青，告诉我这个名字时，还笑着说我终于如愿以偿，被一片青青的绿叶遮住了双眼！

我用《荷塘月色》中的那句话回答他：青青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原以为青青是一个孤独的女生，后来却经常看见她挽着一个扎羊尾巴的女生，出双入对走在学校的各个地方。看着她们如影随形的样子，偶尔心中也生出一些嫉妒。嫉妒过后，又想到这个女生实在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最后还是回到朱自清老先生的那句话：热闹是她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这两个女生一起上台表演过相声。当时很奇怪，我们还是第一次看见女生说相声，心想她们班男同学都干什么去了？那时候都没见过女生说相声，她们真是敢冒艺术之大不韪。那次对她们刮目相看了，认为这不是一般的大侠。

然而我眼中的青青，仍然是羞怯胆小的女生，就连那天说相声，她的声音也像蚊子一般。旁边那个女生，倒是摇头晃脑，声音响亮，口若悬河。

一晃三十年，不管红色的青青，还是绿色的青青，都已被堆积的岁月覆盖，尘封在记忆的深处。在同学群发了一篇写高中时代的文章，里面写到了青青，大家都想知道那个青青是谁，并且点名一个叫祖清的同学，问她是不是那个青青。兄弟怀杰也冒出泡，说等我回家后，他把三班的毕业照拿给我看，现场指认青青，那语气像是要我指认犯罪嫌疑人。

我也很好奇，就给那个叫祖清的同学发邀请，她很快同意我加入好友。聊了一会，我让她发一张照片给我，让我看看是不是三十年前见过的那个青青。她说以前的照片没有了，只有现在的，发来一张，上面是两位女士穿着户外运动装站在山顶。我看见右边的那个有点像，就问是不是她。她问是不是戴眼镜的那个，我说不是，她就再没回话。

难道那个戴眼镜的就是她吗？

我再次把照片打开，放大—一个似乎没见过的身影，挺立在山顶的巨石上，虽然戴着眼镜，但也透出几分野性。反复看了几遍，仍然相信旁边那个畏畏缩缩的女士，就是我记忆中的青青。因为在我的心目中，青青是个满脸含羞的女生，连走路都怕踩死一只蚂蚁。

后来发现她在群里面异常活跃，更不相信她是我三十年前看到的那个青青了。

她很喜欢看我的文章，每到晚上那个时间就发过来，问今天写文章没有，什么时候才能发出来。我真想告诉她，我已经快要被她逼疯了！细细的想起来，如果没有她的催促，我还不会有这么强悍的战斗力，搞得比把别人喝咖啡的功夫都用在工作上的鲁迅先生还要惜时如金了。

今天一大早，祖清同学就发信息过来，问我今天的文章打算写谁？我说已经江郎才尽了！她很失望，说给我发一张她们班上的毕业照，兴许可以找到一些灵感。

收到照片，打开，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面容—这不是我和同桌敦平经常提起的青青吗？我仿佛又回到三十年前的校园，那片夹竹桃，和一群闻花的女生。

我兴奋地告诉她：我看到了！她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我看到了青青！

她说你快告诉我是哪个？我说第一排第三个，扎着两只羊角辫，穿着花衣服。接下来，对方陷入长久的静默。

我怕她没看到，又重新描述一遍。她回复：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青青吗？我问她怎么了？她说：那就是我！

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孙悟空，被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扇了一下，在天上地下不停地翻滚，从现在滚到三十年前，又从三十年前滚到现在，又滚回去，踉踉跄跄，囧态百出。

我想起有篇文章中子的女生，岁月这把杀猪刀，把她修整得看不到一点原来的影子。这个叫祖清的同学，每天督促我写文章，催着我发出去，我却不知道她就是记忆中的那个青青。

我甚至怀疑过，那个青青根本就不存在—也许是我上课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我把这个梦一直珍藏了几十年。既然这是一个梦，梦中的青青，就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了。

我完全放弃了寻找，她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猝不及防。过去的那些同学，每次想起或是提起，就会有一个美丽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用十八岁时的笑容望着我说：嗨！那个买毛笔的同学你好啊！可是见到了真实的人，却怎么都不敢相信，这就是心中无数次回忆过的那个她。

我终于找到了青青，又后悔不该找到青青。既然岁月是那样的残酷无情，我真的好希望青青只是我心里的一个梦—她永远停留在我的梦中，始终还是那个怯生生的青青。

不管怎样，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终于找到了三十多年前暗自倾慕过的青青，只是那时候的许多想法，还有封存已久的那些话，如今却是难于启齿了。

2016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