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国老早就说好的

其实，老早就说好的，这次离家，一定不让娘送。

从前，每次娘将宗柱送到村口，等到客车渐渐开远了，透过车窗望见公路边娘孤零零的身影，宗柱的眼里总会扑簌簌滚出泪来。娘的头发导致肉质松软早白了，像一篷水草，飘在宗柱的梦里；梦醒后，在大上海的夜晚，宗柱便再也睡不着了……

刚出家门，宗柱就说，娘你回吧，提包我来拎。宗柱侧着身子，要接娘手里沉甸甸的行李包。

娘却没松手。娘说，柱子，你肩上的行李怪沉的，娘再送送你。

宗柱肩上扛着个帆布行李包，手里又拎着一个皮包，都鼓鼓囊囊的，娘说的是实情。最主要的，是娘舍不得宗柱走。宗柱明白娘的心思，张了张嘴，却没吱出声。

掩上院门，娘就跟在宗柱后面走。他们家坐落在村口的土坡上，出了街道，拐个弯，然后走一里多坡路，通往县城火车站的公路就到了。

天刚透亮，地上满是昨夜落下的白花花的霜花，但坡上的麦子却绿着。宗柱听娘说过，冬里雨雪多，今年的麦子一定又是个好收成，但宗柱却发愁，娘一个人在家里，恁大一块地的麦子，娘怎样将它收回来？

一想这些，宗柱的脸上就笼上了一片愁云。

坡路麻绳样在坡上的麦地间穿绕着，冷清清看不见一个行人。村庄里好多外出打工的人正月十五没到就走了，宗柱本来打算十四走，坐上两天多火车，赶在工厂正月十七收假，他一定能提前到上海。可是，娘的哮喘病犯了。其实，娘在冬里身体就不好，每次打，娘总说她身子好着呢，宗柱明白，娘是怕他担心。领着娘去镇上的卫生院住了几天院，早过了正月十七，媳妇腊梅打说，工厂里的人说，再过几天不报到的话，就按开除论处。听到这个消息，娘的病刚刚好转，就急着出院了，要宗柱快些去上海。

刚下了村口的一道坡，虽说宗柱步子迈得慢，但娘还是落在了后面，宗柱就说，娘，把提包给我。娘喘着气说，柱子，我能行。娘又说，下次回家，一定将毛蛋带上。

毛蛋是宗柱的儿子，大名叫韩宇翔，前年就被宗柱从老家带到了上海，现在早上幼儿园了，但娘一直毛蛋毛蛋地叫。

宗柱说，嗯。

娘说，下次回家一定让腊梅回来。

腊梅本来打算带着毛蛋和宗柱一起回老家的，但买火车票时，他们钱不够，腊梅就说不回了。其实，宗柱身上还有三千多块钱，但这些钱是留着让毛蛋上幼儿园的，上海的幼儿园收费高得吓人。

就这样，和娘边走边说着话，不知不觉，通往县城的公路到了。

宗柱将行李放在公路边，然后接过娘手里的行李包说，娘你回吧。娘说，等你上车了娘再走。说话时，宗柱看见，娘眼里有晶亮亮的液体一闪一闪。

宗柱转过脸，点上一支烟，向着村庄远处的方向望去。现在，太阳已从东边的坡头跳出了，土坡上的村庄，那些伸出屋顶的土槐树梧桐树啦村中央高高的水塔啦庭院屋舍啦，远远看起来，就像一幅亲切的油画。宗柱明白，下次看到它们，那只有等年底了。

宗柱的心里一下发起潮来。

一支烟没抽完，通往县城的班车就呜呜呜开过来了。娘说，柱子，你走吧，不要操心娘。宗柱说，嗯。娘又说，柱子，下次一定和毛蛋腊梅一起回来。宗柱说，嗯。娘用袖角揉揉眼说，柱子，你走吧。宗柱提起了路边的行李包。

但班车却没有停下来，售票员从车窗里探出头说，车上满员了，师傅请坐下一趟吧。

宗柱忽然长舒了一口气。

娘也喃喃说，那咱就等下一趟。

宗柱刚将行李放在脚边，就看见一辆皮卡从村庄的坡路上开过来。一抬头，宗柱看见是宝怀和媳妇儿。宝怀在宗柱身边停下车说，宗柱哥，去上海呀。宗柱说，哎。

宗柱问宝怀和媳妇儿去干啥，宝怀和媳妇儿笑着说，给县城的超市里送猪肉。可不是，车厢里的白花花的猪肉，正冒着热气呢。

宝怀是宗柱家对门疙瘩伯家的儿子，比宗库珀第一句话就问柱小一岁，从前也和宗柱一样在上海打工。后来，疙瘩伯患了脑溢血，宝怀就回老家照顾父亲去了。现在，宝怀在村里办了一个养殖场，效益很不错。正月里，在宝怀的养殖场里，宗柱还是第一次听到“创业贷款”“技术农民”这些新鲜的词汇。

宝怀开着皮卡走远了，娘说，宝怀养殖场的猪崽真多，还有奶牛奶羊呢。

娘又说，你疙瘩伯已能走路干活了，你疙瘩伯真有福气。

宗柱没言语。但宗柱听见，有一个声音正鼓槌样敲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又一下，宗柱的心忽然被这个声音敲动了。

不一会，又一辆去县城的班车来了。娘已擦干了脸上的泪，娘向宗柱咧开嘴笑了一下，说，柱子，你快走吧。说罢，娘就低下了头。

车门开了，宗柱提起了行李包。宗柱已迈开一只脚要上车了，忽然，对车上的售票员说，师傅开走吧，我不坐了。说罢，宗柱就转过了身。

宗柱声音潮潮地喊了声，娘！

娘抬起头，宗柱看见，娘的脸上湿漉漉的，满是黏糊糊的泪。

娘带着哭腔说，柱子，你咋又没坐上车？

宗柱说，娘，我不去上海打工了，我想留在村里。

娘一脸的愕然，真的？

宗柱嘴唇哆嗦着说，真的，我不走了。

宗柱看见，娘的脸上一下像绽开一朵花，娘笑了。

宗柱忽然发现，泪水早已模糊了自己的双眼。

宗柱扛起帆布行李包，又将两只提包一下全提在手里，对娘说，娘，咱回吧。

娘爽爽地答应说，哎。

宗柱又说，娘，我想给腊梅打个，让腊梅和毛蛋都回来。

娘说，成，成。

走在土坡边，宗柱忽然嗅到了一丝芳香，轻轻的，淡淡的，狠劲嗅才能闻到那么一丝半缕。宗柱抬头一望，坡头上的迎春花一丛丛要开了，有的正吐露出一朵朵暗红色的花苞，有的已绽开了一朵朵米黄色的花。

宗柱明白，村庄里的春天，眼看着就要来了。

共 2089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反复品读这篇《最后一次别离》，如小说中的主人公，泪水一次又一次模糊了双眼。小说截取早春时分宗柱娘送宗柱赴上海打工的一个生活片段，通过对人物语言、动作表情和心理状态的细腻描绘，着力表现了宗柱母子依依不舍的深情以及宗柱内心的微妙变化。同时，借宗柱家对门疙瘩伯家儿子宝怀在村里创办养殖场的一个“小插曲”，真实地反映了当下农村的一个深刻变化——政府通过发放“创业贷款”，培育“技术农民”，鼓励外出务工的农民返乡兴办农企，让他们不必再过那种背井离乡的日子。小说篇幅短小，情节简单，但意蕴十分丰厚，不仅具体形象地塑造了宗柱母子立体饱满的人物形象，而且，也以简笔勾勒式的环境描写，推动情节发展，为人物活动提供真实背景，暗示人物心理的变化轨迹。尤其结尾，可谓话外有音，以自然界的季节转换，暗喻了农村正在发生的巨大变迁。整个作品构思精巧，细节描写也十分生动传神，犹如一面镜子，准确地透视出了这个时代的鲜明特征。一篇善于管中窥豹、以小见大的小说，流年倾力推荐共赏。【：思绪飞扬淡墨痕】【江山部·精品推荐F201812 10005】

1楼文友： 10:19:18 十分精巧耐读的一篇微型小说，不急不愠，娓娓道来，情节线索明晰，人物个性鲜明，作品基于人性的善良美好，表现得尤其感人肺腑。真好！感谢作者赐稿，并祝冬安。

2楼文友： 14:18:55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楼文友： 07:22:24 令人深思的一篇小说！赞！ 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中观人间，揽经史子集，只为敷衍成一则小文。